第三章 往事-《沧月·听雪楼系列(共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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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任飞扬抽了口冷气,“没的选了——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!”

    红衣少年的语气,磊落果断,没有丝毫的怯懦退缩。

    叶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、意气飞扬的少年,仿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。

    她低下头,继续道:“我都快急死了,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,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,然后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宫主问:‘你看我运气怎么样?

    ’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,见他脸色不变,终于叹了口气,说:‘有种,年轻人。

    ’”

    任飞扬舒了口气,笑道:“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这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高欢淡淡说了句。

    叶风砂沉默了一下,稳了稳自己的情绪,哽咽道:“下山的路上,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,夸师兄运气真好。

    他却什么话也没说,仿佛屏着一口气,只快步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我见他这样,不由有点奇怪,便看了他一眼,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……”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,继续道,“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,就这样看着我。

    那种眼神……那种眼神……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那时候还不懂,只隐隐有些害怕,拉着他问出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,就这样扶着他快点往山下走,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。

    说这些话的时候,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,然后,他的眼睛里也渗出血来!我这才明白——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!”

    叶风砂情绪渐渐激动,讲到这里终于失声痛哭出来,“师兄……师兄为了救我,才拼命忍住了,硬是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,竟然连宫主都被他骗了过去!”

    “好家伙!”

    任飞扬脱口赞道,眼神炽热:“这撕心裂肺的痛,难得他能忍这么久!”

    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,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。

    叶风砂吸了一口气,稳定了自己的情绪,低声道:“快到山下的时候,我只觉得他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。

    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,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!——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,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,可……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,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。”

    “我大哭起来,我真的怕极了!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,说:‘小叶子,以后可别再惹事了,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!’我大哭着,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,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。

    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,说他是想留下来,可老天爷不让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吓坏了,一直地哭,哭得令师兄心烦了,便骂我:‘死就是死,哭什么?

    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。

    ’我说师兄出远门,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,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——这样的话,小叶子以后该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“师兄这才怔了一下,叹了口气不再说话,只那样子看着我。

    血从他嘴角、鼻下、耳中渗出,七窍都在出血!他……他很痛苦,一直要我快些杀了他,神智慢慢紊乱得几乎发狂。

    我……我也快发疯了!那时我的医术还很差,手边又没有药,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!仿佛是回光返照,师兄清醒了一些,咬着牙,突然伸出手拉住我,低声对我说:‘小叶子,我喜欢你。

    但你……还太小,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,才告诉你的……可现在不成了。

    ’他声音抖得厉害,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——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一点!为什么会这样?

    要在这样的时候,才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?”

    “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,我拼命地哭,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,我一定长大嫁给他。

    师兄突然笑了,拔出了剑,回手一圈,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,大笑:‘很好,很好。

    听到你这句话,也就够了!我岳剑声这一生也算来过、活过、爱过,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!’

    “他反手把剑一横,就、就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切全都结束了……师兄死了,我也死了,我再也没回过雪山派,反正,师父是早就不要我了,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,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师兄活着时我还不懂;等我真正懂了,却又太迟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渐渐低了下去,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。

    叶风砂不再说什么,背对着两人坐在石上,双肩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清晨的海风吹拂过来,带来那一边渔民的喧嚣。

    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,很久,才吐了一口气,按剑而起,胸中热血沸腾,再难抑制:“好男儿!好男儿!江湖中还有这样的人!——我久居于此,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,闯荡出一番事业了!”

    高欢似乎丝毫不为所动,倚在树上,拈着几片草叶,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淡:“江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好玩……你去了就会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频频落在任飞扬的剑上,脸色极其复杂地变幻。

    “任公子,能不能借你的宝剑一观?”

    突然,他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呃?”

    任飞扬一时反应不上,怔了一怔,才随手将剑抛去:“看就看吧,也没什么稀奇,是我父亲传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高欢神色肃穆,反手缓缓抽出剑,一眼看到了剑脊上那两个字:问情。

    一丝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。

    他放好剑,淡淡道:“任公子,这剑不是凡物,你可要好好珍惜。”

    任飞扬奇道:“是么?

    我从小用到大——除了比别的剑快一点,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。”

    高欢笑了笑,检视着这把剑:“何止快了‘一点’?

    若不是此剑锋利绝世,剑气逼人眉睫,你方才也不能一剑截断千年巨木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一弹剑脊,一阵清越的龙吟,“此剑乃是一百年前的铸剑大师邵空子所铸,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,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梦想得到它——怎么,令尊没有提起过么?”

    任飞扬撇撇嘴:“我爹在我三四岁时就死了,从小他什么也不教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的剑法……”高欢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“简单,照剑谱练呗!反正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任飞扬不以为意,“我娘刚开始还不许我练,说什么武功啊官职啊,都是没用的东西,不如安心的在乡野之间生活——后来她也死了,就没有人再管着我啦。”

    高欢点头,神色有些奇怪,又问:“那令堂……也没说起过么?”

    任飞扬靠在树上,抱着胳膊冷笑:“我娘眼里只有我爹,根本顾不上我。

    我爹一死,她不出一个月就跟着去了。

    族里那些人欺负我年少无知,个个想踩到我头上去分家产……哼哼,他们凶,我比他们更凶!从小到大,在这太平府内我就是老大,谁敢再欺负我?”

    红衣少年脸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,可眸间却闪着一丝落寞孤寂之色:“人家都骂我是恶少……这也没什么,反正我从小就没娘教。”

    高欢仿佛没听他说,低头反复弄着手中的草,突然抬头又问了一句:“这么说,令尊令堂都已仙逝了?

    这些年来,你们一直隐姓埋名的生活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任飞扬回答,忽然觉得奇怪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

    高欢笑笑,不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姑姑,快中午了,咱们回天女祠吃饭么?”

    蓦然间,小琪他们奔了过来,毕竟是孩子,虽然方才受了很大惊吓,此刻却把吃饭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情,拉着叶风砂撒娇,“姑姑,我们的肚子饿了!”

    “好,我们回去做饭。”

    眼看渔民们越来越多,开始修补那道破裂的堤岸,生怕被百姓们发现,叶风砂拉起了孩子们,“两位也辛苦多时,不妨一起来寒舍休息一下吧。”

    然而,一进天女祠,大家全愣住了。

    院内一片狼籍,大门破了,所有的花木都被连根拔起,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墙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,想是强行闯入时被毒死的。

    可院中也已被破坏殆尽。

    “奶奶的!什么狗屁神水宫,可真够霸道的!简直是逼人太甚。”

    任飞扬剑眉一扬,怒道,“高欢,咱们联手去把它铲平!——你敢不敢去?”

    他回头,目光惊电般落在高欢身上,发出了邀约。

    高欢似乎早已料到这儿的情景,只淡淡看了一眼,不说什么。

    见他沉默,任飞扬很是不满,再次问:“你去不去?

    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!配得上我踏入武林一个扬威立万的机会——你就是不去,我一个人也去干了!”

    高欢似这才回过神来,淡淡:“哦,去神水宫?

    这可不是玩的。”

    他沉吟许久,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奇特的光,断然道:“好,明天我就跟你去!”

    “好家伙!”

    任飞扬大喜,一下子跳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:“我就知道你会去的,你这家伙虽然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,可也是一条好汉!今天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过,以后就是兄弟了!对了,这个……是不是结义都要有信物?”

    向往着江湖,自然也处处摹仿着江湖规矩,任飞扬抓了抓头,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相赠,干脆解下佩剑,送了过去:“你不是挺喜欢这剑么?

    就送给你好了!”

    剑到了眼底,高欢蓦然抬头,目光闪过一丝震惊:“送给我?

    这怎么可以!”

    “没事没事!”

    任飞扬以为他不好意思收,便劝解似地拍拍他的肩,笑嘻嘻:“你要是过意不去,就用你的剑跟我换吧!这一来谁也不欠谁了,是不?”

    高欢注视着他,目光变得很奇怪,缓缓问:“你不后悔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后悔!”

    任飞扬回答得还是那样没心没肺。

    “那好。”

    高欢解下腰间佩剑,递给任飞扬。

    这把剑已经很旧了,剑鞘的鲨鱼皮磨破了好几处,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鉴人——显然已伴随了高欢多年。

    任飞扬反手抽剑。

    淡青色的剑,没有嵌宝石珠玉,甚至没有刻上字。

    光滑的剑脊上,只有一道淡淡的青痕。

    仿佛泪干之后留下的痕迹。

    任飞扬看不出这剑有什么特别,便佩在了腰间,笑道:“高欢,从此后咱们便是兄弟了啊……我江湖经验不行,这一次出去,你可得好好提点我。”

    高欢笑了笑,他笑的时候,眼睛依然是不笑的——那是绝对的冷酷!

    转过身走了开去,他看着手中的问情剑,轻轻叹了口气——天意,真是天意么?

    他在支离破碎的绿荫下颓然坐下,握紧了这把剑,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静,流露出了痛苦之色。

    然而仿佛被巨大的克制力压抑着,却只是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“高公子,怎么还不进去坐?”

    当他抬头时,他就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。

    叶风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,静静看着他。

    高欢立刻再次转头走开——

    不知为何,他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这双眼睛看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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